《一九七一的青春拉练》
1970级 王向平、区凤莲
序章 泛黄的相册
二零二二年的一个午后,陈向阳在书房整理旧物时,无意间碰落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纸盒。盒盖开启,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相册滑了出来。他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的灰尘,翻开第一页,一张泛黄的集体照赫然映入眼帘——上百个年轻人整齐地列队站在雾气朦胧的操场上,每个人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,脸上洋溢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。
照片下方,用白色墨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:"广东外国语学院英文第四系乙级拉练留念,1971.3"。陈向阳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年轻的面庞,窗外的车水马龙渐渐远去,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清晨嘹亮的军号声。他闭上眼,任记忆的潮水将自己带回半个世纪前,那个木棉花初绽的春天......
第一章 号声响起
一九七一年三月的清晨,广东外国语学院的操场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。寒意尚未完全褪去,木棉树的枝头刚刚吐出零星的红色花苞。英文第四系乙级的一百八十名师生,已然列队完毕。他们按照班排编制站成方阵,男生清一色的深色中山装或军便装,女生多是格子衬衫配蓝布裤,朴素中透着青春的朝气。
陈向阳站在队伍第三排靠右的位置,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背包的带子。这个草绿色的军用背包是向毕业的学长借来的,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:一床母亲连夜翻新的薄被、三件换洗的衬衣、一条毛巾、一支牙膏、那本已经卷了边的《英汉小词典》,以及一个印着"为人民服务"红字的白色搪瓷水壶。他的脚上,和几乎所有师生一样,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鞋——这将是未来七天,乃至更长时间里,他们最亲密的伙伴,也是最痛苦的根源。
"这鞋底太薄了,走远路怕是要起泡。"站在他旁边的李建国小声嘀咕着,不安地挪动着双脚。陈向阳没有接话,只是默默地把背包带又勒紧了一寸。他想起临行前父亲塞给他的那双厚棉袜,此刻正妥帖地穿在脚上,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。
"嘟------嘟嘟------"
嘹亮的军号声划破晨曦,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窃窃私语。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一般,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板。
队伍前方,站着这次拉练的总指挥——驻校军代表杨军宣。他身材不高,但站姿如松,目光锐利如鹰,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仿佛是他权威的象征。他不需要喇叭,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:
"同志们!我们今天的拉练,是一次向工农兵学习的行军,是一次锤炼革命意志的远征!目的地,清远县石角公社!路程,一百三十多公里!有没有信心?"
"有!"
一百多个年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,在操场上空回荡,惊起了不远处木棉树上的几只麻雀。那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,仿佛也成了这场远征的第一个见证者。
陈向阳跟着喊了口号,声音淹没在集体的声浪里,心里却有些打鼓。一百三十公里,对于一个从小在广州城里长大的青年来说,是一个抽象而庞大的数字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里的英汉词典,那硬质的封面给了他些许安慰。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战友们,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,写满了和他一样的憧憬、茫然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。
军号手,一个名叫李卫东的瘦高个男生,昂首挺胸地站在军代表身边,手中的军号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。陈向阳注意到,李卫东的号嘴上系着一小段红绸,在晨风中轻轻飘动。这号声,将在未来七天里,成为主导他们一切行动的律令——起床、集合、出发、休息、吃饭、睡觉,一切都将在这铜管乐器发出的几个简单音符中周而复始。
队伍开拔了,脚步声杂乱而有力,踏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街道上。解放鞋的胶底摩擦着柏油路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零星早起的市民站在路边驻足观望,有的老人手里还提着刚买回来的豆浆油条。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,跑到队伍旁边,好奇地指着他们背包上的搪瓷碗。陈向阳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校门,红砖砌成的拱门在晨雾中渐渐模糊,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——仿佛他们正踏出的,不仅是一段地理上的行程,更是一段通往未知青春的旅程。前方等待他们的,将是他们这一代人特有的成人礼。
第二章 脚板与水泡
第一天行军的目的地是太和中学。二十多公里的路程,走下来已是夕阳西下。
最初的兴奋感,早已被疲惫取代。陈向阳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,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。肩膀被背包带勒得生疼,他不停地变换着背带的姿势,左肩换右肩,右肩换左肩,但无论怎么换,那份重量都如影随形。然而,比起这些,更折磨人的是脚底。那种从脚板心传来的、火辣辣的刺痛感,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,提醒他这双崭新的解放鞋正在如何毫不留情地打磨着他的皮肉。
到达太和中学时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这是一所农村中学,校舍简陋,操场是夯实的泥土地。分配好宿位——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"床铺",甚至就直接睡在扫干净的地面上。陈向阳分到的是靠窗的一排课桌,他把背包卸下来的那一刻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
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炊事班的同学已经抬着大铁桶来了。晚餐是咸猪肉炒椰菜和糙米饭。咸肉很咸,肥肉居多,椰菜煮得有些发黄发软,但所有人都吃得狼吞虎咽。陈向阳就着搪瓷碗,扒拉着碗里的饭菜,从未觉得如此简单的饭菜竟能如此香甜。他甚至仔细地把碗边的每一颗饭粒都舔得干干净净。
晚饭后是雷打不动的"开会、评比、总结"。教室里,几盏煤油灯被放置在课桌拼成的"主席台"上,豆大的火苗随着门窗缝隙钻入的微风轻轻摇曳,在四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人影。各班排按指定区域,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围坐成圈。白天的汗味尚未散尽,此刻又与煤油味、稻草的清香混杂在一起,构成一种拉练途中特有的气息。
会议通常由排长主持,先是让大家"畅谈感受"。发言多是表决心、谈体会,语言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——"磨练了革命意志"、"向贫下中农学习"。轮到陈向阳时,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句"体会到了行军的艰苦,但也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",便匆匆结束。他不太擅长在这种场合长篇大论。
接着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环节。有人检讨自己途中偷懒少背了行李,有人批评别人休息时脱离队伍太远。这时,排长却话锋一转,提到了陈向阳:"今天,我要表扬一下陈向阳同志。他在行军途中,发扬团结互助的精神,主动帮助体力不支的同学背了水壶,值得大家学习!"
话音刚落,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向阳。他顿时觉得脸上像着了火,烧得发烫,赶紧低下头。当时男女生之间界限分明,互不交谈。他帮忙,纯粹是看到那位女同学脸色煞白、步履维艰,下意识的行为。整个过程,他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默默伸出了手;对方也只是愣了一下,随即默默将那个印着红星的军用水壶递过来,同样一言不发。此刻被当众表扬,他既有些窘迫,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,但内心深处,又确实有一股暖流悄然涌动,那是被集体认可带来的微小的自豪感。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位女同学的方向,只见她也低着头,脖颈泛着淡淡的红色。
会议在十点半准时结束。随着"熄灯号"响起,真正的"仪式"才刚开始。
同学们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线包,就着微弱的光线,开始处理脚上的水泡。陈向阳脱下解放鞋和袜子,倒吸一口凉气。两只脚的脚板底和脚后跟,赫然起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,大的像花生米,小的像黄豆,在煤油灯下泛着惨白的光。
他学着旁人的样子,从针线包里取出一根针,在煤油灯的火苗上烧了烧,算是消毒。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针尖刺入水泡的边缘。一股透明的液体瞬间涌出,顺着脚板流下。刺痛感让他龇了龇牙,但挑破之后,那种胀痛感确实减轻了不少。他用一块干净布轻轻按压,吸干组织液,再涂上一点红药水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油味、红药水味和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汗味,夹杂着偶尔因疼痛而发出的轻微"嘶嘶"声。这是一堂沉默而疼痛的成长课。
"狗虱!"
睡在他旁边的同学小王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,使劲挠着手臂。很快,更多人也感觉到了瘙痒。简陋的住宿环境,让这些小生物有了可乘之机。但极度的疲惫是最高效的安眠药,尽管身上被咬起了不少红疙瘩,在正式熄灯号吹响后不久,教室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。陈向阳在浑身刺痒和脚底隐隐作痛中,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,沉沉地进入了梦乡。梦里,他还在不停地走着,走着,脚下的路似乎永无尽头。
第三章 泥地、米碗与访贫问苦
行军的日子是重复而规律的。号声指挥着一切,如同精准的节拍器,丈量着每一天的时光。军代表的军事才能得到了充分展现,时而进行"防空演习",一声令下,全员就地隐蔽在路边的沟渠或树林里,屏息凝神,直到解除警报的号声响起;时而在半夜突然吹响"紧急集合"号,黑暗中一片手忙脚乱,打背包、穿衣服、列队,然后来一次睡眼惺忪、跌跌撞撞的急行军。队伍在号声中,像一条疲惫却坚韧的溪流,蜿蜒在岭南初春的田野与山丘之间。水田里刚刚插下的秧苗泛着新绿,远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,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。
第三天,他们到达从化街口,获得了一天的休整。这对于已经疲惫不堪的队伍来说,无疑是久旱逢甘霖。更令人惊喜的是,那天的晚餐,猪肉格外得多。大块的五花肉炖得油光锃亮,酱汁浓郁,每人碗里都能分到好几块。后来听说,是当地有位家长的子女也在广外读书,那位家长千方百计想办法供应了一头猪。那顿红烧肉,成了许多人记忆中难得的美味,肥而不腻,入口即化,让这群离家的学子,在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一丝来自父辈的温情。陈向阳仔细地咀嚼着每一口肉,连汤汁都拌了饭,那种满足感,足以暂时忘却脚底的疼痛和行军的艰辛。
第五天,他们抵达鳌头,住在鳌头中学。那是真正的乡村学校。校舍是泥砖垒的,墙面上斑驳陆离,教室里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。男生们被分配睡在铺了胶布的泥地上。初春的寒意从地底丝丝缕缕地渗上来,即使隔着胶布和薄薄的被褥,即使和衣而卧,陈向阳依然在半夜被冻醒了好几次。他蜷缩着身体,听着周围同学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磨牙声,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"条件艰苦"。
清晨,天刚蒙蒙亮,他被一阵嘈杂声唤醒。透过没有玻璃、只用旧报纸糊着的窗框破洞,他看到当地的学生们正陆陆续续走进校园。这些孩子年龄不一,衣着朴素,很多人的衣服上都打着补丁,但让他们感到惊奇的是,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碗,碗里装着或多或少的大米。
他好奇地询问一位看起来面善的、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师。
老师叹了口气,告诉他:"这些孩子都是从十几公里外的山区走来上学的,有的要走两三个小时。他们每周从家里背米来,交给学校厨房统一蒸饭。下饭菜往往只有自家腌制的咸菜或者一块腐乳,常常几个星期都吃不上一顿肉。能坚持读书,不容易啊。"
陈向阳看着那些穿着打补丁衣服、面容黝黑但眼神清澈坚毅的孩子们,他们正小心翼翼地把碗里的米倒入食堂的大箩筐里,然后再领到一个标有自己记号的、装着同样分量米的饭盒,准备统一上笼蒸煮。再看看自己碗里虽然简单却管饱的饭菜,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。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"幸福"的相对含义。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英汉词典,第一次觉得,自己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外语,是一件多么奢侈和值得珍惜的事情。那种出发前还有些朦胧的、口号式的"为人民服务"的理想,在此刻变得具体而微起来——或许,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这些孩子,将来也能有机会,端上不只是咸菜的饭碗,也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。
第六天在洲心公社,他们进行了"访贫问苦"活动。陈向阳和几个同学被分到一户老贫农家里。低矮的土坯房,墙壁被灶火熏得漆黑,屋里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。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,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,一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紧紧拉着陈向阳的手,用浓重的乡音讲述旧社会如何受地主剥削,一家人如何吃不饱穿不暖,新社会如何让他翻了身,虽然日子还是紧巴,但总算有了盼头。"后生仔,要珍惜啊,要听党的话......"老人反复念叨着。那些在政治课本上读过的抽象概念,此刻有了真实的温度和触感。虽然老人的方言他不能完全听懂,需要当地干部在一旁"翻译",但那份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,那份对过往苦难的记忆和对新社会的感念,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。离开时,他们悄悄凑了一些粮票和几块水果糖,塞在了老人的炕席下。
第四章 蚂蝗、田园与逝去的风景
第七天,队伍终于抵达了此次拉练的终点——石角公社。
正如文中所描述,这里水网密布,池塘星罗棋布,河道蜿蜒如带,一派迷人的鱼米之乡景象。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的艰辛后,眼前开阔的田园风光让所有人心旷神怡。金色的夕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,远处炊烟袅袅,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鸡鸣,显得宁静而祥和。
安顿下来后,年轻的躯体最渴望的便是清洗。连续几天的行军,汗水浸透了衣衫,混合着尘土,黏腻不堪。一位老师便带着他们一班男生,来到村边一个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池塘边洗澡。
"有水啦!"不知谁欢呼了一声,一群小伙子顿时忘了疲劳,欢呼着、争先恐后地脱掉衣服,扑通扑通地跳进清凉的池水中。连日来的汗水和疲惫似乎都要在这一刻被洗涤干净。大家互相泼水嬉戏,笑声在池塘上空回荡。
陈向阳也沉浸在戏水的快乐中,直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欢乐的气氛。
"啊!什么东西咬我!"
"蚂蝗!是蚂蝗!"
瞬间,池塘里乱成一团。大家惊慌失措地爬上岸,发现每个人腿上、身上都吸附着几条黑乎乎、软绵绵的水蛭,它们正贪婪地吮吸着鲜血,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。
更可怕的是,一个同学发现自己的肛门也钻进去了一条。恐慌在人群中蔓延。幸亏带队老师比较有经验,沉着指挥,让大家不要硬拽,那样会让蚂蝗的吸盘断在皮肤里引起感染,而是用拍打或者盐巴(后来才找来)的方式让蚂蝗自行脱落。那位不幸的同学也被几个胆大的同学围起来,用同样的方法及时解救,虽然有惊无险,但也吓得面无人色。
这次"蚂蝗事件"给陈向阳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心理阴影。看着那些被拍打下来、蜷缩在地上的肥大蚂蝗,他感到一阵阵恶心。许多年后,他只要看到水塘,小腿肚子都会下意识地发紧。大自然的馈赠(田园风光)与惩罚(蚂蝗袭击),就这样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,同时烙印他的青春记忆里,提醒他现实的复杂与多面。
在石角"开门办学"一个多月后,他们用了四天时间行军返回广州。临近校门时,杨军宣命令每人用树枝树叶做一顶伪装帽戴在头上,要进行一次"胜利归来的演练"。于是,一支头上顶着绿油油"树冠"的队伍,虽然满身风尘,脚步蹒跚,却都努力挺起胸膛,精神抖擞地跨进了广外的校门。校门口,一些留校的师生敲锣打鼓地欢迎他们,场面一时颇为热闹。
那一刻,陈向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条他们用双脚丈量过的道路,心中涌起的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——有解脱的喜悦,有完成任务的自豪,也有对这段独特经历的深深眷恋,甚至还有一丝即将回归日常学习生活的茫然。他黑了,瘦了,脸颊轮廓更加分明,脚底板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,但他觉得,自己仿佛比出发时,厚重了许多。背包里的那本英汉词典,似乎也沾染了泥土和汗水的气息,变得沉甸甸的。
第五章 再向连平行
时光荏苒,转眼便是一年。
一九七二年的三月,春风依旧带着凉意,广外的操场上再次集结起队伍。依旧是杨军宣洪亮的声音,依旧是李卫东手中闪亮的、系着红绸的军号,但队伍里的面孔,却少了几分去年的懵懂与慌乱,多了几分沉稳与坚毅。经过一年的学习和又一次拉练的动员,大家似乎更加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。
陈向阳站在队伍里,脚下是一双已经穿得半旧、却因为磨合了一年而无比合脚的解放鞋。他熟练地检查着背包的绳结,里面的行囊依旧简单,但那本英汉词典的边角磨损得更厉害了,里面甚至还夹了几片去年拉练时顺手采摘、已经压制成标本的树叶。他知道,这一次,他们将走向更远的地方——两百多公里外的连平县,预计行程十五天。这不仅仅是对体力的考验,更是对意志的挑战。
"路线大家都清楚了!前三天,沿着去年的足迹前进!"军代表的声音在风中传开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"之后,我们将进入九连山区!那里山高路险,是对大家革命意志和身体素质的更大考验!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、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!"
"不怕苦!不怕死!"口号声再次响起,比去年更加整齐,也更加坚定,仿佛经过一年的发酵,那种集体的信念感更加凝聚和纯粹。
队伍再次出发。最初的几天,行走在熟悉的道路上,陈向阳甚至能记起去年在哪个拐角处休息时啃过干粮,在哪棵木棉树下挑过水泡,在哪段田埂上因为路滑差点摔倒。但离开从化,转向良口、吕田之后,陌生的风景开始扑面而来,而挑战也陡然升级。
行李似乎比去年更沉了,除了个人物品,还增加了一些集体用的物资,超过二十斤的重量压在肩上,随着路程的延伸,感觉像是背着一块不断增重的石头。道路也变得崎岖,连续的上下坡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。队伍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整齐,变得有些松散,学生们走得歪歪斜斜,几位年纪较大的老师更是面色苍白,汗如雨下,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。教他们精读课的刘教授,一位年近五十、头发花白的学者,背着一个明显小一号的背包,步履蹒跚,却始终咬着牙紧跟队伍,从不要求特殊照顾。
"嘟------休息!"号声响起,如同天籁。
队伍瞬间在公路两侧瘫坐下来。男女生依旧默契地分列左右,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解决内急。陈向阳靠着长满青苔的路基,拧开水壶,小口地喝着水。他看到不远处,刘教授正用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,嘴唇有些发紫,呼吸急促,但眼神依然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,没有丝毫退缩。陈向阳心里涌起一股敬意,这些学识渊博的师长,正用他们的行动,为他们上着另一堂关于"坚持"与"责任"的课,这比任何书本上的道理都更加深刻。
炊事班的工作在第二次拉练中愈发显得伟大。在梅坑的一个水库边,他们再次用几口大铁锅和就地拾取的柴火,为两百多人准备饭菜。起初,他们经验不足,偶尔会煮出外熟里生的"夹生饭",引来善意的哄笑。但很快,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学生就掌握了火候与水量,做出的米饭香气扑鼻,尤其是用柴火猛攻锅底产生的、那层金黄的锅巴,成了行军途中最受欢迎的"零食",每每出锅,便被眼疾手快的同学们一抢而空。陈向阳曾幸运地抢到过一块,放在嘴里嚼得"嘎嘣"响,那混合着米香和柴火气的焦脆味道,成了艰苦旅程中一点微小而确切的幸福,足以支撑他走完当天的最后几里路。
第六章 四十八坳与黄猄肉
真正的考验,在"四十八坳"。
从梅坑前往新丰,需要翻越这片以险峻著称的群山。山道蜿蜒,如羊肠般缠绕在陡峭的山壁上,一边是深不见底、云雾缭绕的山谷,一边是随时可能有松动的石块滚落的崖壁。急弯一个接着一个,有些地方窄得仅容一辆车勉强通过。站在山脚向上望,山路仿佛直插云霄。
"大家注意!跟紧队伍!注意脚下!保持距离!互相照应!"杨军宣和老师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,显得格外紧张和空灵。
队伍沉默了下来,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、粗重的喘息声,以及背包物品相互碰撞的细微声响。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路,碎石在解放鞋底下滚动,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。陈向阳感觉自己的小腿肌肉在微微颤抖,不仅是累,更是因为紧张。他听说,这里是车祸多发点,整个九连山区也只有二十七部车(这是后来连平县领导做报告时提到的数据)。幸好,他们行进的过程中,几乎没有遇到车辆,只有这支沉默前行的学生军,在巨大的、沉默的山体中,艰难移动。
汗水浸湿了后背,山风一吹,带来刺骨的凉意。陈向阳不敢往下看,那深邃的山谷仿佛有魔力,要将他吸进去。他只能盯着前面同学的背包,那草绿色的方块成了他唯一的焦点,一步一步,向上攀爬。当队伍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坳,看到山下相对平坦的道路和新丰县那一片低矮建筑的轮廓时,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在队伍中无声地弥漫。许多人直接瘫坐在地上,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在新丰,他们获得了宝贵的两天休整。因为又有同学家长的关照,这里的伙食水平直线上升。除了猪肉,还多了当地山区常见的野味——黄猄肉。那肉瘦而不柴,鲜嫩异常,带着一股山野的清香,让吃惯了咸猪肉的大家赞不绝口。炊事班用大量的姜蒜和辣椒爆炒,端上来时香气四溢,瞬间就被一扫而光。这难得的荤腥,极大地抚慰了他们疲惫的身体和备受考验的神经。
休整不仅是身体的放松,也有精神的调剂。他们与新丰县篮球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。广外的学生们技术粗糙,配合生疏,但拼抢积极,满场飞奔,那种不服输的劲头引来了场边围观群众和师生们的阵阵欢呼和掌声。另一个晚上,队伍里的文艺宣传队搭起简易舞台,挂上幕布,用汽灯照明,为当地群众和全体师生表演节目。有节奏明快的快板书,有充满激情的诗朗诵,还有模仿革命样板戏的片段。
陈向阳也上台了。他参加的是大合唱。在老师有力的指挥下,他们用略显生涩但充满感情的英文,唱起了一首美国民歌《WE SHALL NOT BE MOVED》(我们绝不会被动摇)。
We shall not, we shall not be moved.
(我们绝不会,我们绝不会被动摇。)
We shall not, we shall not be moved.
(我们绝不会,我们绝不会被动摇。)
Just like a tree that's standing by the water,
(就像一棵树屹立在水边,)
We shall not be moved.
(我们绝不会被动摇。)
歌声在山区清凉的夜空下回荡,带着一种奇特的、超越语言和国界的力量。陈向阳唱着,脑海里闪过的是一年来走过的泥泞道路、脚底磨出的层层老茧、险峻的"四十八坳"、碗里香喷喷的黄猄肉,还有鳌头那些端着米碗的孩子们清澈而渴望的眼睛。他忽然觉得,这首歌不再只是一首需要准确发音的外文歌,它唱出了他们此刻共同的心声——无论前路多么艰难,他们的意志,就像这次拉练所反复锤炼的那样,将如磐石般坚定,如大树般扎根。这一刻,个人体验与集体情感,东方语境与西方旋律,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。
然而,欢乐与激昂之中,一个悲伤的消息如同阴云般悄然袭来,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笑容:其他系的一位同学,在附近水域活动时,不幸意外溺水身亡。
消息传来时,正是傍晚。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一片压抑和悲痛之中。老师领导们面色凝重,紧急集合,再次三令五申,反复强调安全纪律。夜晚的驻地异常安静,没有了往日的嬉笑和交谈。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靠近这群年轻的灵魂,让所有人都意识到,这场远征不仅仅是青春的诗与歌,不仅仅是意志的磨练,也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风险与残酷的现实。那份刚刚因翻越天险、享受美食和放声歌唱而升起的豪情与轻快,此刻掺杂了沉重的悲伤与对生命的深深敬畏。那个逝去的年轻生命,如同一颗流星,在他们共同的记忆天空中划下了一道短暂而惨痛的痕迹。
第七章 抵达与回响
接下来的路程,从新丰经隆街到连平,一路相对平坦。但队伍的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。青春的欢笑被一种默默的沉思所取代。大家走路时更加小心,休息时也常常是沉默地坐着,望着远山发呆。那个意外就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,涟漪久久不散。
第十五天,当广外在连平的"五七干校"那低矮的建筑群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,人群中并没有爆发出想象中的巨大欢呼。更多的,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,和一种使命达成的、疲惫的欣慰。整整十五天,两百多公里。他们用双脚,一步一步地丈量了粤北的山山水水,也丈量了自己青春的韧性与限度。
在连平干校,他们开始了为期数月的"开门办学"。学习与劳动紧密结合,生活在真正的基层。那段日子,陈向阳和同学们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,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和茧子;一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书讨论,争论语法和翻译的细节;一起编撰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乡土教材,试图将所学的语言与脚下这片土地联系起来。教材里有一句话,他至今记忆犹新,那是描述连平的旧貌:"Before liberation, Lianping was a shabby Town."(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,连平只是一个破败的小镇。)编写这句话时,他眼前浮现的是老贫农黝黑的脸庞、山区孩子们端着的米碗,以及干校周围起伏的、贫瘠的山峦。
尾声 远去的号声
时光再次飞跃,跃过五十载春秋。当年的青丝早已熬成白发,矫健的步伐也变得迟缓。
前几年,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,陈向阳和几位当年同属乙级、如今散居各地的老同学,难得地相约聚首,驱车重走连平路。儿子辈驾驶的SUV行驶在崭新的高速公路上,车窗外,岭南的群山依旧苍翠,却失去了往日的压迫感。当年需要他们耗费一整天体力、冒着风险艰难攀爬的"四十八坳",如今已被长长的隧道群贯穿,车轮飞转,不过是一首歌的时间,便已将天险抛在身后。曾经让他们吃尽苦头、尘土飞扬的沙土路,早已无踪无影,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坦、画着清晰标线的柏油马路,平稳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行驶的震动。
车内,老友们谈笑风生,回忆着当年的糗事和趣闻。然而,当车辆快速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名路牌时,陈向阳却陷入了一阵沉默。速度抹平了地理的阻隔,也似乎稀释了空间的质感。他有些怅然若失,那条被他们的双脚一步步丈量过、浸透着汗水甚至泪水的道路,那条承载了整整十五天青春光阴的道路,如今已被现代交通网络高效地"覆盖"和"终结"。他摇下车窗,试图捕捉一丝当年的气息,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汽车尾气的味道。
他们在那座早已不是"shabby town"的连平县城住了一晚。华灯初上,街道宽敞,商铺林立,车水马龙,一片繁华景象。他们这些白发苍苍的"老学生",站在霓虹灯闪烁的街头,恍如隔世。当年的泥砖房变成了高楼大厦,当年的寂静山城充满了现代生活的喧嚣。
不知是谁起的头,他们像当年在干校排练节目时一样,在宾馆房间的窗前,并排站好,收起笑容,用已经苍老却依旧带着那股执拗劲儿的声音,大声地、一字一句地朗诵起那句课文:
"Before liberation, Lianping was a shabby Town."
念完,大家相视片刻,随即爆发出一阵开怀的、却带着复杂滋味的大笑。笑声中有对往昔艰苦的感慨,有对今日巨变的欣慰,也有对自己曾经那段热血青春岁月的深深怀念。笑声落下,是无言的沉默。他们知道,他们见证的,不仅仅是一个小镇的变迁,更是一个国家、一个时代的巨大跨越。而他们自己,曾是这宏大叙事中,用脚步参与过、见证过的一分子。他们的青春,与国家的步伐,曾经那样紧密地交织在一起。
陈向阳独自走到宾馆的窗边,望着窗外崭新的、灯火通明的城市。恍惚间,他仿佛又听到了五十年前那嘹亮而催人的军号声,看到了那群穿着解放鞋、背着背包、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蹒跚前行却目光坚定的年轻身影。
脚底似乎又隐隐传来了当年水泡被挑破时的刺痛,嘴里仿佛又嚼到了梅坑水库边那块香脆的锅巴,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石角池塘边的惊呼、连平夜空下的英文合唱、以及翻越四十八坳时沉重的喘息......
一切早已远去,一切又仿佛从未离开。
那远征的足迹,早已被柏油路面覆盖;那青春的号声,也早已消散在历史的天空。但那段用汗水、泪水、甚至鲜血烙印在灵魂里的记忆,却如同河床下坚硬的基石,深沉地奠定了他,以及他们那一代人此后的人生底色——坚韧、乐观、对土地与人民抱有深情,懂得珍惜,也勇于担当。
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,而窗内的老人,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,与半个世纪前的那个青年,悄然重合。
(全文完)